*母亲的小麦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地
青绿的麦苗
那个城里来的小外孙跟着她
就站在田埂上
最后
她说
这就是馒头
*妊娠反应
你在我身体内的记忆
不过是妊娠反映
现在，我被一小包草绿色的胆汁弄醒
眼角的眼泪
不是哭泣，而是呕吐
想想吧，吃青杏子的感觉多么幸福
我的女伴送来消息
她将在四十岁的年龄，今年的四月底
生下二胎，一个男孩子。
我说：
我也可以做到。
我喜欢尿布、棉褥、奶水和一间
放下门帘的北屋。
*摸门头的男孩子
十二岁
他开始跳起来，摸门头
他不和父母叛逆
书包越来越大
十五岁，他稍一翘身
就能摸到门头了
他开始跳起来
摸横梁
而且，他还把眼神瞄准了
天花板
种种迹象表明
他还没有梦遗
*简陋
再也没有比这
更简陋的了。简陋到
所有的街坊
邻居
都是陌生人
简陋到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中年女人
只有一夜
*观赏
哦，坐着这一地腐叶，我们是幸福的。我们
两个鞋底干净的小女人，我们
生育过的屁股结实肥美，坐着田野的高处
*野外
无非是些杨树
年轮粗壮而黑，就藏在根下
无非是几只大鸟，低低飞，哑哑叫，站住
别人家的坟头
那睡在地下的人和它们并无瓜葛
无非是些水漉漉的小喇叭花，歪歪扭扭举着
嫩青的子宫
无非是些红薯、萝卜，霜过之后
多了些甜味，却依旧紧巴巴
压在地下
无非是这样的日子，我不是做农活的人
却从田野爬高一样，干燥的风
贴浮在地面，拽我的裤腿
无非是风更大些，我离开的时候
明明是一个人，从远处看
却更像被挟持着奔跑
*夏天的夜晚
夜晚来临
那些遮蔽的事物一一显现出来
卖西瓜的乡亲没有走掉
拣麦穗的外婆在空旷的麦茬地里
看看了头顶的太阳
夕阳中变黑的孩子溜着墙根小跑着回家
门头上卧着一群灰鸽子像卧在
青砖的内部
夜晚来临，那些外出的人一一回来
他们脊背上落满金黄的枣花
*无题
他说我是他的好女人
隔着那么多头顶
那么多衣裳
那么多腿
他说我是他的好女人
他是正确的
我一生只遵守三个男人的习惯：父亲
丈夫和儿子
我守着广场一样大的黑夜
在天亮后
去广场义务献血
而我刚刚来过月潮
而我多么适合每一次
逼近肉体的哺乳
我经常想象
我小腹中埋藏着很多人的父亲，很多人的祖父
他们永远都是
不可更改的男性
现在
我亲吻了我的第一块墓碑
*赠情欲之人
我看到那个人在他的疾病上
雪白地嚎叫
我笑了。他痒啊
那是一种晒到骨头的痒
他为冬天丢失的一只棉花鞋子
被冻到了脚指头
我笑了
我是遥远的笑
我是洞察的笑
我是离开的笑
我笑了
我笑一个人再也活不过来
我曾经喂养过你
用眼神中最深的一洞美德
喂养过你。现在
我对你
已经没有了乳汁
只有一把沾满凉水的皮鞭
那曾经是野兽
最高贵的部位
*生日写给母亲
我是怎样吸吮你又黑又小的乳头，妈妈
我是怎样从你的身体里
灰尘一样掉下来
我是怎样成为你的一块沼泽
我是怎样很快成为你身后的一座庙宇
我是怎样用脚上的指甲
把你做的布鞋穿破。妈妈
我是怎样在炉膛刨出玉米和红薯
当日头出现在正午，我是怎样寂寞的
等待你从大田回来。你光着脚，扛着铁锨和一条老牛
我是怎样在落满枣花的门口
等待妹妹出生。我骄傲
妈妈，这个世界只有你才有生不完的孩子
你生过孩子之后
我又长高了一岁！妈妈
我知道一束白麻不是我的玩具
我知道我没有糖果吃
我知道我必须劳动才能换取铅笔和作业本。妈妈
在收割的早晨
我被你无数次从床上叫起来
我是快乐的在你身边
我是健康的在你身边
我在你身边什么都好。即使病着
我一看到你我就
脱离了危险。妈妈
我成人后的困倦在你身上又算什么
我只生育了一次。我的贫穷是我没有一丁点土地
我住在一块煤上。妈妈
我的脚下有些空，已经空到了小腿
我用什么来掩埋我掉落的牙齿
妈妈，我在夜里经常醒来
听到你搬动纺车的声音
那是向阳的一个房间。石榴在窗户外开花
墙壁上挂着晒干的向日葵
我们就这样奔跑着回家。妈妈
我是你肋骨下的一颗纽扣
我是你枕头上的一次脱落
我是你圈养在碗底下的一块烫伤
我是你面前越来越远的一阵月光
我是你风化在村庄外的一座土窑，妈妈
*黄河游乐场
把黄河圈起来一块就可以放生
就可以穿最少的衣服
躺在黄河的淤泥里
变成一寸河床
当身边的事物只剩下一颗太阳和一条黄河
当黄河成为身边的落差，澄静
犹如碗底的一口汤药
我会因为失去很多的水分
而瘫软。是啊
我不用担心死亡因为这里没有悬崖
和更深的咆哮
暴晒也是一种静养
它安静，可以停留在皮肤上
暴晒之后，我们得到烟碱一样的收缩
而黄河最深处的颜色
是一种越来越少的黑
*扫灰日记
我不能邀请你到我家来
因为那里有很多灰尘
那里的灰尘是我留给自己的
*所遇
在山里
你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两只蜻蜓叠在一起
还在飞
两只猴子叠在一起
它们还在咀嚼
石头上停着石头的影子
小风暖暖
阳光混沌，也是暖暖
山涧的流水流了上万年了
上万年的石头仍然是今天
这个样子
有人在石头上寻找
另一块石头。有人走在前边
领着阳光和水
*那东西
那东西是干净的
在离开我身体以前
那东西是热的
是滚动的
每月一次
我看着它，那东西
从我身体内崩裂
最多的一天，那东西
又粘又稠
又骤又急
每月一次
在离开我身体以前，那东西
是等待的
像婴儿的四肢
等待在我的心脏。像
婴儿的嘴唇和额头，在我的心脏
等到缩小
乃至溶化。那东西
让我生爱
又让我生恨。我日渐宽大的身体
会蜡黄
会急躁
会怕冷。我蹲在
有暗流涌过的小屋，低头看着
那东西。看着
我身体挣脱的一部分
*不肯叫出他的名字
我的天啊
我的好人啊
这是若干年前
一个老婆婆坐在坟头
哭他男人
*春天里，听到一个小女孩在楼下高喊一个小男孩
很多年前
肯定也有一个小孩子
站在我家墙后，一遍一遍高声喊我
他是那么小
比书包和一只红颜色的
铅笔还小
他一遍一遍喊我，叫着我上课用的名字
在墙后边。他只是想找我
踢踢沙包，或者
看看我的玻璃糖纸。再或者，什么也不干
一个小人也有孤独
他的孤独多么干净。喊着
一个人的名字，绕开她的父母，不进
她的家
*羊的眼睛
一只啃草根的羊和挂在钩子上的羊
眼睛是不一样的
在草地上
我会搂住它的脖子，亲吻它的额角
在厨房
我会洗干净一块羊肉
把它放进锅里
我的裙裾上扎着蝴蝶结
可我并不是蝴蝶女人
很多时候我是故意不去看不去想深草中的
眼睛的
*夜里两点
睡不着就看时间
手机里的电光可以触摸
时针的撞击显示这世界的任何一处
都有生命迹象
是的，就连灯光下的粉尘也是恋爱过的粉尘
是狂舞的粉尘
它们现在正被路人践踏
而你仅仅是一个口渴的女人
是一个因睡眠而更加困乏的女人
因为多梦和突然醒来
你披头散发。你闭着眼睛
叹息，多么干旱
喉咙里的肿块比拳头还大
马上会有一场大病
马上会遇到艾灸和输氧
夜里两点
你开始弄出声音
你开始向黑暗深处放出身体的全部
轰鹅一般
*没有鲜花可嗅
有些迟钝
有些焦躁
有些狂乱
就是这样
夜晚来临
信息关闭
没有人可救赎
没有人可谴责
也没有人可亲近
甚至连一些小虫子的的鸣叫
都消失。这深冬的夜晚啊
我的骨头松动
没有鲜花可嗅
*荒凉的
我是荒凉的
虽然你住在我的房间
我是枯萎的
虽然你一直喂我粮食和热水
我是满含泪水的
虽然你从天亮就开始亲吻我的眼睛
我是多皱的
因为我的双手满是落叶
我是沙哑的
因为风沙就停在我的窗外
在越来越冷的季节
我，一个胆小怕事的女人
一再低头，缩小
不想惊动风
不想惊动菲薄的土地和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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