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村耗时四载的心血之作心路二十

咱们村——记得住乡愁的文学平台

第期

程远栋著

二、姥姥的家

小小的茅草房,门前的一条河,河中的老鳖湾,房后的三棵树,在那个那个饥饿的年代给我留下了永远的回想。

“一场春风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风秋雨霜降至,风来瑞雪又一年。”

每到这个季节,三舅就提前到苞米仓子把一个很重很重的大泥盆搬进我们的茅草屋里,放在姥爷睡的炕梢的炕沿边上。它是三舅用狼屎泥掺粘米饭、沙子、白灰、猪毛之类的东西做成的泥盆,这种泥盆虽然粗糙,但特别坚固耐用。

可别小看了这个泥盆,它的用途可大了,那时,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泥盆。姥姥每天把灶坑里的火炭扒出来放在泥盆里,平时就用一层小灰捂着,用时只要把浮在上面的一层小灰扒开,有了氧气后,里面隐隐的暗红就会逐渐地扩展开来,它不但能取暖,放上铁帘子还能在上面烤地瓜、烤土豆、烤蝲蛄、烤小咸鱼、烤黄烟叶,爆玉米花什么的,一壶水煨在上面能升温保温,想要喝开水,姥姥姥爷扒开火炭用嘴轻轻一吹,不一会儿的工夫,壶里的水就发出了声音,那翻开的水把壶盖顶得有节奏地上下跳跃着。

冬季里,小屋子里有火炕,又有这么一个火盆,就有了热度,有了热度就有了温馨。

每天做饭的时候,姥姥舍不得用火柴,抓几根扒完线的麻杆放在火盆的火炭上一吹,麻杆就引燃了,再放到灶坑里点燃二檗柴,就可以做饭了。姥姥、姥爷和外来串门的邻居们,只要把长长的烟锅往火盆里一插,嘴上“叭哒”“叭哒”一咂,就可以美美地抽上一袋老旱烟,每当吃过饭,姥爷就顺口说:“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随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姥爷真像腾云驾雾的老神仙。如果说东北有著名的四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烟袋;烟筒立在山墙外;养活孩子吊起来;在这里还真应该再加上一句“狼屎泥盆家家摆”。

姥姥整天忙碌于灶锅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就旋转在这个不足四平方米的小舞台上,演奏着锅碗瓢盆交响曲,茅草屋晃动着她的身影,地上叠满了她的小脚印,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新的一天都是姥姥用麻杆从狼屎泥盆里取火种引燃的,那时,家家都种点线麻,收割后在水坑中把麻沤好,晾晒干了以后,把酥脆的麻杆折断,毫不费力地就可以剥下“麻批儿”,麻批儿可以搓各种绳子,麻杆儿是最好引火材料。

姥姥对姥爷非常好,每到这个时节,无论生活再怎么艰难,姥姥都给姥爷炒一小罐油茶面,姥姥用自家产的绿豆、黄豆换来高粱米,自己踮着小脚上磨推,看到姥姥一圈一圈推磨很辛苦,我也知道心疼姥姥,就上去帮她推,可没转几圈儿,就天晕地转地没了脚后跟,我很生自己的气,不但晕车晕船还晕磨,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推过磨了。姥姥把推出的高粱米面用箩筛了,筛出细细的面放在锅里炒,快熟时,里面放上一点牛油,撒上点芝麻,炒好后,放在盆里凉着,凉好了放进沙粒状的古巴糖,装在一个小泥罐里。小泥罐就放在姥爷身边的小木箱子上,每次炒好油茶面,姥姥总是先冲上浓浓的一大碗给我喝,喝完后,我舍不得挂在碗上的糊,像小猫一样用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姥姥炒的油茶面味道好吃极了,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多少年以后,每当电视广告里随着“黑芝麻糊喂”的叫卖声出现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着唐装的小男孩、瞪着稚气的大眼睛用舌头舔碗的镜头时,我都会想起那挨饿的年代里姥姥给我冲的那碗香喷喷的油茶面。不待广告播完,我的鼻子已经酸了……

姥爷上了年纪,气管不好,抽烟又多,所以总咳喘,尤其是冬天,姥爷咳喘加重,咳起来一扯一送的,喘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像喉咙里装了一个风箱,“呼哧”“呼哧”的,有时咳喘起来会把自己憋得半天都喘不上来一口气,严重时,把自己都憋成了弓形,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喘出来。他的身影随着一声声咳嗽在煤油灯下耸动着、损耗着。姥爷常年有一个痰罐子,每当他剧烈地咳嗽一阵之后,都要吐出几口焦黄的粘痰,那粘痰像蜘蛛的丝一样两头连着,姥姥从不嫌姥爷脏,总是竭尽所能地给他以细心的照料,给他拍后背,拿毛巾给他擦嘴角,给他递水漱口。我想,如果没有姥姥在身边的细心照料,姥爷随时都可能憋过去。半夜的时候,姥爷就起来冲油茶面喝,这是姥爷多年形成的一个习惯,因暖瓶不保温,姥爷就把铁皮搪瓷缸子坐在火盆里,然后一口一口地吹火炭,火炭一明一暗,映照着姥爷颤颤巍巍的身影,火炭冷不丁地爆了一下,墙上的投影也随着跳跃地一抖。大约十分钟左右,铁皮搪瓷缸里的油茶面就开了,那香味无声无息地在飞,在飘,在夜空中四处弥漫着,溢满了小屋子的所有角落。梦中,都能闻到那股浓浓的香甜,我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姥爷在用嘴慢慢地吹着铁皮搪瓷缸,吹一下啜一小口,姥爷下巴的一小撮胡子在火炭微光的映照下像秋天的枯草,更像秋天一撮稀稀疏疏的苞米须子。看到姥爷在那有滋有味地喝着油茶面,我馋坏了,馋得口水不停地往肚里咽……

姥爷尽管上了年纪,还有冬季来临就犯的咳喘病,可在姥姥的精心伺候下,他身板一直很硬朗,还能帮姥姥干一些小杂活。

几场大雪过后,大地在厚厚的雪下开始冬眠了。屋顶、苞米仓子、庭院里全被罩上了厚厚的洁白,那轻轻柔柔的雪像棉絮一样,一层层地将小山村包裹起来,乡村的雪是最纯净的,没有一丝污染,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冬天,说是农村人猫冬的季节,但农村人猫冬从来不冬闲,家家都有干不完的活。女人屋里外头天天在不停地忙活,男人则赶着牛爬犁,穿着靰鞡鞋,天刚放亮就去很远的山里砍烧柴,要很晚才能回来。不去砍烧柴,就是在家修理农具,起牛圈、猪圈和茅坑里的粪,把起出来的粪装在牛爬犁上的大筐里,往生产队集体所有的稻田地里送,生产队给划工分。

银色的世界对于孩子们来说,更是一个好玩的季节,也是一个疯狂的季节。

大雪过后的早晨,是扣山雀的最佳时机。三舅一大早就起来把院子里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到仓房里取出一个筛草料用的大圆筛子,用一根木棍半支着筛子,棍子中间系着一根细绳子穿过门缝,我在筛子下面撒上一点稻子,我轰走了鸡、鸭、鹅,关上门,手里攥着那根细绳,从门缝向外观察动静,等待山雀自投罗网。

山雀总是比家雀傻。家雀整天和人打交道,深知人是最诡异、最危险和最致命的杀手,总是时时提防着,山雀是原生态的,一直生活在大山里,防范意识不强。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它们都被突如其来的大雪给懵住了,白茫茫的一片无处觅食,群体慌乱一团。由于在山上找不到吃的,它们叽叽喳喳地在空中忽上忽下地乱飞着,最后在老山雀的带领下,飞进了圩子,飞进了农家小院,飞进了场院。它们一拨拨地散落在树枝上、杖子上,刚刚落定,突然发现地上有稻子,竟一个个傻乎乎地煽动着翅膀往大圆筛子里飞,看到山雀飞进筛子,我迅速一拽绳子,筛子就扣住了来不及逃脱的山雀……

我还从小伙伴那里学会了制作扣山雀的拍子。其作法是:先是找来一根榆木条子去掉皮,弯成U字型,用一根横棍,把两头扎上,再顺一根棍,中间起拱。把两头扎上之后再用嫩榆树皮编成网,这就是“拍子”,然后找一根一尺多长手指粗的棍子,棍子两端绑上自己搓的双股线麻绳,绳中间铺上稻草,把网拍的两头插进双股的绳子里旋转拧动,拧紧之后,把拍子拉开,这时的拍子就有了自动的张合力,在类似捕鼠器的机关上放上一小块谷穗,这个拍子就做成了。看着自己精心做成的拍子,我很得意,我用三四天的时间做了四、五个拍子,分别把它们放在阳坡没有雪、山雀经常光顾的地方,几天的时间里,我就扣住了十几只羽毛鲜艳的山雀。回来后,我把它们放在我用高梁杆制作的笼子里,我每天给它们喝水,喂它们最爱吃的谷子。

寒冷的冬季里,外面是银白的世界,在大雪覆盖下的茅草屋里,不但有我嘁喳的声音,还伴有鸟儿婉转的鸣唱,使我们的茅草屋里充满了鲜活的生机。

小伙伴长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天,他让我到他家看小松鼠。一进他家院门,我看见两只松鼠被关养在一个用细铁丝编成的小笼子里,两只松鼠看到陌生人,在里面上窜下跳,煞是招人喜爱。姥姥家后山坡也有许多小松鼠,可它们一个个机灵敏捷,我始终没办法捕捉到它们。长生看我特别喜欢小松鼠,便说:“你回去编个笼子,我分给你一只”。。

几天后,我兴高采烈地拎着姥爷用细铁丝给我编成的小笼子到长生家接回了小松鼠,因为姥姥家的山上没有结松塔的红松树,所以,它只能降低标准和所有的鼠类一样吃粮食和葵花籽什么的。

小松鼠很好玩,长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脊背上有四道棕色鲜明的花纹,花纹从脖子一直通到尾巴,它长着一双机灵闪亮的大眼睛,它的坐相很滑稽,双臂抬起,两只前爪下垂,露着两颗标志性的大门牙,那两颗大门牙极像我的小伙伴“狗剩子”的大板牙。

小松鼠的好玩,常表现在吃东西时,只见它用两只比人手还灵活的小爪捧着东西吃,吃黄瓜、大饼子捧着转圈吃,给它瓜籽吃,它扒皮扒得特别快,给多了,它就不停地往两边的腮里塞,把两腮塞得满满的,正面一看,像圆脸的“猫头鹰”。腮塞满了,它就一趟趟地往笼中的小窝里送。小小的精灵,也知道储存吃的东西过冬。然而,它却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在一个嘎巴嘎巴冷的早晨,我去喂它,怎么呼唤它也不出来,等我打开笼子掀开它没有羽毛、没有棉絮铺垫的小窝一看,可怜巴巴的小松鼠蜷缩成一团,被活活冻死了——僵成了一块硬梆梆的标本。

由于我的粗心,由于我不了解它生存的习性,让这只可怜的小松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为此,我自责了好多天……

随着气温的急骤下降,老鳖湾开始封冰了。站在冰面上,脚下光滑如玑,令人不敢举步。水浅处晶莹剔透的冰面下鱼儿动作迟缓的游动清晰可见,水深处深黑莫测,一想起姥姥说的老鳖湾的石砬子根下有成精的老鳖,就让我心生畏惧。夏季的老鳖湾是我们天然的洗浴中心,冬季便是我们的滑冰场。我穿上姥爷给我制作的冰滑子,冰滑子是用两块木方制做的,姥爷让我用脚印拓在上面再锯下来,底面嵌上两根铁丝,前头钉上两个钉子,绑在脚上,这就是“冰滑子”。

我穿上冰滑子在冰面上尽情地玩耍,借助跑的惯力,一下子能滑出十几米,脚尖一着冰,钉帽能削出一片晶莹的冰屑,煞是好看,如果运用得好,还能滑出各种花样来。我们玩得开心,玩得乐不思蜀。双手被冻成了两个通红的肉包子,脚后跟、脚趾头、耳轮和耳垂都被冻坏了,鼓起了白色的泡,泡破了,从里面往外流着黄色的液体。我们在尽兴玩耍的时候对这些浑然不觉。等晚上回家缓过来之后,就开始钻心地又痒又疼,看到这一切,姥姥心疼了,就把三舅在山上采回来的冬青(一种寄生在树上的中药)熬水给我洗,旧的冻疮愈合了,新的冻疮又出现了。

我还喜欢玩抽“冰猴”,城里人管它叫“陀螺”。姥爷给我做了五、六个大小不等、形状不同的冰猴,在每个冰猴锥部都镶一个小滚珠,在每个冰猴表面涂上几种颜色,姥爷还特意给我制作了一根抽冰猴用的小鞭子,鞭梢用的是细软的小牛皮筋。

在水晶一样透明的冰面上,小伙伴们各执一个小鞭子,一个个非常卖力地抽着冰猴,争强好胜的童心,谁都不甘落后,各个都在卖力地抽着,还互相炫耀着比谁抽得好,看谁抽得转速快,比谁抽腾空落地后的冰猴仍能快速长时间地旋转,大家呼喊着,惊叫着,不停地甩着冷鼻涕,小脸像一块块红布。抽着抽着我浑身就开始冒汗了,我索性脱去棉袄,甩掉了棉帽子和棉手套。冰面上反射着七彩阳光,小伙伴们的眉毛睫毛上都结着霜花,嘴巴和鼻子里都往外喷吐着又粗又长的热气,一个个头顶上窜着袅袅的热气,身体好像烧开的锅。

抽冰猴的小伙伴,都爱比高低,彼此用飞速旋转的冰猴撞击对方,两只冰猴刚一接触,在物理作用下,各自闪向一边,我的冰猴是姥爷用梨木制作的,同样的体积,不同的重量,所以我的冰猴总能把对方的冰猴撞出很远,甚至把对方的冰猴撞翻。

俗话说“熟能生巧。”我从玩一个到玩两、三个,最后能抽五、六个冰猴同时旋转起来,我全神贯注地看护着它们,根据旋转的速度随时给予“鞭策”。

冰猴在冰面上飞速地旋转着,在阳光的照耀下一个个光彩夺目,似乎每一个冰猴都被我们赋予了鲜活的生命,真像一群顽皮可爱的小猴子,它们各展风采,争相表演,我沉湎于一种忘我的状态中。我玩得高兴,玩得开心,玩得忘记了回家吃饭,每当这个时候,姥姥就在道上扯着大嗓门喊:“生子啊!小生子,别玩啦,都晌午歪了,快回家逮(吃)饭吧……”

有时候我们不去滑冰,不去抽冰猴,就和小玩伴们在院子里玩堆雪,然后把雪拍实,用铁锹在雪堆里挖洞,挖完后找来稻草铺在里面,我们就在里面玩过家家。我们还玩堆雪人,还从许二哥家大杨树下的一个坡上打“滑哧溜”,抱着小爬犁上去下来,百滑不厌。妈妈每年给做的一套崭新的棉袄棉裤,不等穿坏就被我磨破了,磨出了一片雪花一样洁白的棉花,不久,姥姥就在我的衣裤上缝上一块块“地图”。

我喜欢和小伙伴们玩,更喜欢跟比我大几岁的男孩子玩,他们的玩法很新奇,很刺激,而且还有收获。

几场大雪过后,我跟他们上山撵兔子,他们用细铁丝做成兔子套,放在野兔来回走的“溜子”上,然后,我们顺着兔子的新溜子把野兔赶回来。姥姥说:“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这话一点都不假,野兔特别傻,在我们穷追不舍的追赶下,就会顺着原路跑回来,一头钻进套子里,就再也逃不脱了。最初我参与其中只是觉得好玩,然而,那野兔肉炖土豆一经出锅,所有参与者都能分享到香喷喷的一碗犒赏。

我整天在外面疯癫,玩累了的时候,晚上吃完饭便早早地钻进了热被窝,也顾不得缠姥姥给讲故事了,脑袋一贴枕头就遁入梦乡。朦朦胧胧中,我感觉有尿了,急忙去上茅厕,那个茅厕好像是朦朦胧胧的,似乎还不敢确认,心里正在犹豫,想尿还拿不定主意,不尿小腹还一阵阵地刺疼。这时,对面似乎来了女人,我敦促自己快点尿、快点……迷迷糊糊中,感到下身一阵阵温热……这时,我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我从老鳖湾里湿漉漉地爬出来,趴在松软的沙滩上,沐浴在阳光下,感到无比惬意……

早晨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竟躺在姥姥的被窝里,我知道自己又尿炕了,尿通过手编席子渗到土炕上,洇湿了一大片,爱我的姥姥又在我的尿窝里溻了一宿……

灶坑里燃烧的柴禾发出“噼叭”的声响,那是姥姥踮着一双小脚在做早饭呢,躺在姥姥干爽爽的被窝里,心里很感激,姥姥对我真好,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地孝敬姥姥。大公鸡在窝里打着鸣,鸭子和大鹅在窝里也急着出来,发出了“嘎啊”“嘎啊”的叫声,姥姥说:“星星睡觉,月亮睡觉,太阳睡觉,人每天也睡觉,只有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才有精神头。”我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感觉每天都睡得很踏实,眼一闭一睁,天就亮了。童稚的心,如湛蓝的天空,广阔而高远,白天有云,有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晚上有点缀在夜幕上的月亮、星星和梦境中的童话。在这片纯净的思想天空,人生的苦与乐,世间的纷与繁,不占一点空间。无尘、无染、无忧的心平静如水,我每天以坦然的心态去睡觉,又在心里企盼着全新的一天开始……

我每天就知道开心地玩,不知季节的变换,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农村最隆重的节日“阴历年”。

在快过年的那些日子里,由于人们都在忙年,把过年的气氛搅得很浓很浓,我们一帮帮孩子在玩的时候,也时刻在心里数着还有几天过年。

腊月二十三这天,姥姥开始大扫除,她一边忙活一边对我说:“这天大扫除,能扫除一年的晦气。”姥爷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锅台上贴上一张灶王爷画像,那灶王爷和我收藏的叭叽大将军的脸谱差不多。村里人称灶王爷为灶君、灶神。农村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这天晚上,每家都要毫不例外地举行一个小小的欢送仪式,姥爷点上了三柱香,摆上两盘小菜,其中一个盘里还放了几块糖,姥爷还用古巴糖抹抹锅灶口,寓意是让灶王爷升天赴宴时,要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好话,少说坏话,以求来年多福多寿多吉祥。

因为这一天是送灶日,姥姥就顺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从前,有一个穷秀才,穷得没米下锅了,到了这天,他没法打发灶王爷,只好献上一碗清水,穷秀才一边跪拜灶王爷一边说‘灶王爷爷本姓张,一碗凉水三柱香,今年日子过得苦,来年再请你吃糖’”。

这个简短而精彩的小段子,在我幼小的心中印象太深刻了,在民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小神,也是最深入基层的神,因此倍受人们尊崇,它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聚一家善恶,奏一家功过,被举告者大错减寿三百天,小错也要减损百日,所以村民们谁也不敢怠慢他。那祭祀的仪式,那袅袅升腾的香火,那灶王爷即将腾云驾雾去天上赴宴的亦真亦幻的情景,令我想入非非……

农村过“阴历年”的气氛要比城镇过“春节”隆重,而且古香古色,别具一番风韵。在“阴历年”临近的那些日子里,各家圈里养的猪就要末日来临了,人们在圈里抓猪,然后杀猪,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小鸡也是叫声不断,尤其是那些大公鸡,逮住它们之后,它们好像能预感到大难临头,一只只大公鸡伸着脖子拉着长音“嗷嗷”地大叫着,那种叫声方圆几里地都能听见。那时候,农民“养鸡为买盐,养猪为过年”,无论日子再怎么艰难,平日里再怎么节俭,家里也要想方设法养一头猪,因为那是全家老少一年的盼头啊!平日里,人们吃糠咽菜,家家都过得紧紧巴巴的,仅靠野菜饲养的猪也特别瘦,一个个皮松肉懈,在圈里整天饿得“嗷嗷”直叫,饿急眼了,就拱翻空槽子往外跳。

那时,家家都有两口大铁锅,一口是专门用来馇猪食的,另一口是用来做饭做菜的,放学回家的农村孩子们扔下书包就得上山去采猪食菜,回来后,把猪食菜放在菜板上用菜刀一拦,倒进锅里烀,所以每户人家都弥漫着同样一种猪食菜味。那种味道很独特、很诱人。

哪家要杀猪了,便有几个事先约好的村民早早赶来帮忙。先是几个年轻的壮汉跳进猪圈,把猪逮住摁在那里,用“猪蹄扣”把猪四蹄捆绑结实,然后把猪抬出圈,这时他们用事先备好的扛秤过重,扛秤一边站着一个人,一根杠子从捆绑的猪蹄中间横着穿过,随着过秤人的一声吆喝,再把猪放在一张矮脚桌上,桌边地上有一个装血的木盆,盆子里有一柄闪着寒光的杀猪刀,可怜的猪们,下一个环节就是面临被人宰杀的关口了……

瘦得皮包骨的猪被宰杀后,先切几大块肉扔进锅里,再放进灌的血肠,然后拼命地往锅里切酸菜,炖上满满一大锅“杀猪菜”,紧接着便是邀请亲朋好友来大吃大喝一顿。平常人们太缺嘴了,赶上杀猪吃喜,还有散搂子酒,纯朴憨厚的男人们都敞开怀卯劲地喝,一直喝到三更半夜。

那时候人们喝的散搂子酒都是用谷糠掺少许粮食用传统方法酿制的,没听说过还有假酒,更没听说过用工业乙醇勾兑能喝瞎眼睛和毒死人的酒。那散搂子酒闻着香醇,喝起来爽口,还不上头,实实在在的乡里人都卯劲地喝,一个个喝成了大舌头,说话吐字也不清楚,一个个喝得东摇西晃,醉眼朦胧……

吃剩下的,主人盛在几个盆里,放在外面冻着,这是家家过年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那时的猪虽瘦,可吃的都是没有一丝污染的绿色食品,加上养足了年头,那猪肉的味道特别纯正,用它来炖酸菜,配上些自己灌的血肠,再放上调味用的五味子藤,那真是地地道道的关东味。那种味道和口感与现如今几个月就出栏的饲料猪和填加瘦肉精及各种摧生素的猪相比,可以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挨饿的年月,乡下人除了交公粮,留在家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平日里吃糠咽菜,吃地瓜吃土豆,都积攒下一点好东西留着过年吃,所以在年前的这几天里,家家户户都忙着蒸粘糕、烙牛舌饼、烙粘火勺、做大豆腐和干豆腐。

三十那天,天没黑之前,三舅就早早地进了仓房,把闲置了一年的刷着紫红漆的供桌搬了出来,然后抬进他那一向沉寂的大屋子里,摆在屋子的正中央,姥姥用鸡毛掸子掸去上面落的一层厚厚的灰尘,然后再用湿抹布擦干净。

供桌上有几幅褪了颜色、身着古装、瞪着凶巴巴大眼睛、留着长长的胡须,呲牙咧嘴的古人物画像,还有几个牌位,上面写着字,一个牌位上的字代表一个人,这就是所谓的老祖宗。

姥姥贴福字、贴门联、贴对联,不知从哪里还弄来一对门神,在我们的茅草屋和三舅的门上各粘贴一张,那是手工拓印非常粗糙的画,门神怒目圆睁,张牙舞爪,形象威猛。姥姥说他能驱鬼镇邪,保护全家人平平安安。看它那凶神恶煞般的样子,我既感到恐惧又对它产生一连串的联想和好奇。

夜幕降临时,三舅在供桌前点上平常不常用的、粗很多的大红蜡烛,蜡烛上是用金粉描画的龙,三舅把蜡烛插在一个木制的灶台上,在铜制的盛有沙子的一个精巧别致的三足小鼎里插上三柱香点燃。然后摆上姥姥蒸的外皮是白面,夹层里是乔麦面的馒头和水果等供品。这时,三舅的大屋子里开始烟雾缭绕了,烛光忽闪忽闪着,青烟袅袅升起,如蚕吐丝,给三舅那一向冷清的大屋子里一下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这时,三舅对着灶台在那自言自语,嘴里在不住地叨咕着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心中有些害怕。

姥姥对我说:“小生子啊,过年的时候,老祖宗就回来和咱们一块过年了,你不要老粘牙,问这问那的,要说好听的过年话啊!”我听了之后,身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在那心不在焉地“嗯”“啊”地答应着。“老祖宗回来了?”老祖宗长得什么样?我怎么看不见他们呢?

供桌上的神龛肃穆而清冷,那陈旧古画上的人物脸谱一个个吹胡子瞪眼,面目狰狞可怕,像姥姥给我讲的故事里的厉鬼和恶魔,我感到很害怕,头皮麻酥酥的,在空寂的神秘中,好像有一股冷飕飕的寒意从山野吹来,所以,我宁肯在茅草房里多呆些时候,也不愿到三舅的大屋里去,一直到吃年夜饭的时候,姥姥一遍遍地催促,我才硬着头皮过去了。

晚餐很丰盛,有乔麦面的饺子,有鸡、鱼及各种炖菜,姥姥、姥爷、三舅举杯畅饮,我紧挨着姥姥,背对着供桌,喝着姥姥给我专门用野果汁调制的饮料,大家喜笑颜开,很是热闹,可我心里一直放松不下来,总感觉脊梁有点凉飕飕的。

十二点之前,谁也不许出去,说这叫“守岁”。听姥姥和圩子里上年纪的老人讲,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青面獠牙的怪兽叫“年”,它常出入山林,专门吃人,人们只好拿些肉食放在门外。“年”惧怕红色和炸响的声音,因此,除夕人们贴对联、放鞭炮,然后就关上门躲在家里,直到初一“年”饱餐一顿后扬长而去,人们才开门相互作辑,相互道喜,相互祝贺未被‘年’吃掉,从那以后,就形成了中国人拜年的习俗。

吃过年夜饭,姥姥让我给供桌上的老祖宗磕头,我规规矩矩地照办了,还得到了一角赏钱。姥姥让我给姥爷磕头,我也照办了,也得到了一角赏钱。姥姥让我给三舅磕头,我依然照办了,这次,我意外地得到了五角的赏钱,我高兴无比,这时,我想到了我最亲爱的姥姥,不等他们吱声,我就伏在地上“啪、啪、啪”地给姥姥磕了三个响头,虽然姥姥也给了我赏钱,虽然我当时年幼无知,但那确确实实是我发自内心的。

十二点过后,人们纷纷来给年长的姥姥、姥爷、三舅拜年,姥姥也领我去给各家各户拜年,姥姥让我给沾亲的长辈磕头,为了得到那平时难得一见的赏钱,只要姥姥发话,我就给他们磕,我感到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差事,多磕几个也无妨。我那时太小了,像小山雀一样抵挡不住诱惑,尚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啊!大人们都说这是习俗,不这么做,就不是好孩子。为了得到几个赏钱,为了当一个好孩子,我把自己一生中该磕的头在那时都磕完了。以后所磕的头是上叩苍天,下叩大地,中间叩父母和逝世的长辈亲人,没有一个是廉价的。

初一的早晨,姥姥要烧水煮饺子,我按照姥姥事先的嘱咐,早早起来到柴垛抱了一抱柴禾,走到姥姥跟前说:“姥姥,我给你送柴来啦!”(柴是财字的谐音),姥姥乐得合不拢嘴,然后,我转身出去到仓房把斧子拿回来,对姥姥说:“姥姥,给你斧子”(斧是福字的谐音),姥姥“哎……哎……”高兴地应答着,还不住地夸奖我懂事。看到姥姥踮着一双小脚喜庆的样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

正月初五是送年,也是在新一年接财神的日子,姥爷一大早就起来了,他站在贴在墙上仍是手工拓印的非常粗糙的画像前——那是村民们家家户户都供奉的财神爷——所不同的是,门神的画像面目狰狞,财神爷的画像则面带微笑,慈眉善目,让人看着很顺眼。在我看来他的脸谱和关羽有些雷同,还有点像村里的范魔症。姥爷用双手接过姥姥递过来装有鱼、肉的两个盘子,毕恭毕敬地摆放在财神爷的画像前,双手合在一起,嘴里叨叨咕咕;他的声音很小、很快,如同寺庙里的和尚一边敲着木鱼儿一边在念诵经文,我一句都听不懂。姥爷叨咕完了,姥姥也插话说:“财神爷啊,财神爷,你保佑我们过上好日子吧!别让我们再挨饿了……”

三天后,供奉给财神爷的两盘鱼和肉就让我们给吃了。我在心里想:财神爷真好,它只享受家家户户的供奉,但从不吃实物。人就不行,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之所以天天在盼望着过年,一是向往过年的热闹气氛,更主要的是能享受到过年的美食,能把自己瘪瘪的小肚混个滚瓜溜圆。

在姥姥家过年,让我充分感受到了农村悠久的风俗和历史文化。那浓厚的乡情,那淳朴的村民,那真诚的小伙伴,那古香古色繁杂的传统礼仪,那好吃的年糕,那纯正的猪肉炖酸菜,那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还有那神秘莫测的小孩子感到新奇古怪的传说,和那令我恐惧的神龛上身披铠甲的一个个人物脸谱……在强烈的好奇中,也大大地丰富了我的想象力。

从热闹的三十到初五放鞭炮送年,从正月十五吃元宵闹花灯到二月二吃糖豆、吃猪头、剃龙头,真可谓是过不完的风俗,享不尽的快乐!

多少年过去了,我又经历了很多“年”,也在不同的地方过了很多“年”,但比起在姥姥家过的年,感到逊色很多很多,那时过年,苦中有乐,苦中有甜。纯朴的民风,和谐的氛围,村民们的互敬、真诚和友爱,在我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虽然都是“年”,也都在过“年”,但只有在姥姥家过的“年”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编辑香如故果丰

往期阅读

第一部

(一)儿时记忆——我来了

(二)儿时记忆——家

(三)儿时记忆——勤劳的妈妈忆

(四)儿时的记忆——姥爷

(五)儿时的记忆——母子连心

(六)儿时的记忆——全家像

(七)儿时的记忆——小球子

(八)儿时的记忆——玩具鸭

(九)儿时的记忆——叭唧

(十)儿时的记忆——同根生

(十一)儿时的记忆——两巴掌

(十二)儿时的记忆——根

(十三)儿时记忆——吃钉子

(十四)儿时的记忆——理发包

(十五)儿时的记忆——小木箱

(十六)儿时的记忆——洗澡

(十七)儿时的记忆——涨大水

(十八)儿时的记忆——过年

(十九)儿时的记忆——一发子弹

(二十)儿时的记忆——毒蘑菇

(二十一)儿时的记忆——拱嘴蘑

(二十二)儿时的记忆——两双眼睛

第二部

(二十三)姥姥的家——姥姥来了

(二十四)姥姥的家——牵手

(二十五)姥姥的家——姥姥家的茅草房

(二十六)姥姥的家——夏

(二十七)姥姥的家——秋

作者简介

程远栋,男,年3月生于吉林省浑江市江源区,年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年3月复员,被分配到白山市火柴厂工作,同年8月调入吉林省长白山国家自然资源保护区管理局公安局,在维东边境派出所做报务员兼内勤。年9月调入吉林省红石林业局,先后任营林处科员、机关党总支干事、机关党总支副书记、集体企业公司党总支书记、制材厂党总支书记、局工会副主席、东吉木业有限公司中方经理兼书记。曾先后被吉林省委、吉林市委授予“优秀党务工作者”等称号。

《心路》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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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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