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燕寒冬里的相伴

时间跌进严冬,天上落下一层厚厚的雪,却依然感觉不到冷,小孙女在雪地里疯玩了一下午。由于没有上冻,回来时鞋湿透了,我脱掉她的鞋,露出了一双已被雪水浸润成粉红色的小脚。我习惯地用手暖一暖,捂进了暖乎乎的被窝。那一刻,我鼻子酸酸的,想起奶奶为我暖脚的一幕幕,想起奶奶那双小脚,想起祖孙俩相互取暖的情景。

我出生在南山一个叫营沟的小山村,不到3岁,母亲生下了妹妹。于是,我从母亲的怀抱移居到奶奶的怀抱。爷爷在我出生前4年就过世了。叔叔在太原上班,两个姑姑一个在外教书,一个在外读书。奶奶孤独一人住在离我家百米远的土墙房子里,我便成了奶奶的小尾巴,心头肉。小时候,我的个头小,弱不禁风,没有抵抗力,每到冬天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奶奶掂着三寸金莲,除了带我还要操持家务,下地劳动。记事起,奶奶冬天常穿一条黑色的棉裤,腰上系条红腰带,每早起床奶奶先麻溜地扎腿带。她绕一圈一抻扎得一丝不苟,齐齐整整,人显得精神又利索。她走路的样子,脚后跟持重,让我老与蒜棰捣蒜联系在一起。每早扫院子,擦屋子,洗脸,梳头盘头,一切就绪,才叫我起床。早晨屋里冷死人,衣服冰凉冰凉的,我总是钻在好不容易才暖热的被窝里,不肯出来。要知道,我们小时候没有内衣,只有棉衣棉裤,加上一个冬天不能拆洗,时间久了,衣服硬乎乎的。奶奶就把我的棉袄棉裤,用手揉一揉,有时候用小棍打一打,然后解开红腰带,搂到她的怀里,用身体的温度暖一阵子。她害怕手凉冰到我,又把手在怀里捂一捂,才说:“来来来,不凉了,快穿上。”每天晚上睡觉前,被窝也和冰窟一样,我总是怕冷,蜷缩在炕角,不敢脱衣服,衣裤脱一半,还要在留有身体余温的衣裤里暖一暖手脚。奶奶总是要先为我暖一暖,她那折叠的棉裤大腰内,是最柔软暖和的地方。她常解开裤带,让我坐在她腿上,把冰冷的手脚伸进去,奶奶嘘嘘嘴说:“快暖暖,手脚冻得像石头一样。”有时候还把我装进她的宽裤腰里,那地方真像袋鼠肚肚上的口袋,我钻在奶奶怀里,用脚向下探索,用手向上摸,眯着眼睛瞅一瞅奶奶说:“暖和,真暖和。”奶奶总是刮刮我的鼻子说:“羞羞羞……”我也会腾出手来,在奶奶脸上摸一把,鹦鹉学舌般地说:“羞羞羞……”

5岁那年,一场大雪之后,外面分不清天地了,我看到粉妆玉砌的世界高兴坏了,跟着小伙伴们,堆雪人,捉小鸟,打雪仗……脚上的鞋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害怕母亲打我,不敢回家。因这双鞋是母亲熬夜做的新鞋,里面蓄了棉花,要穿一冬的。冬天千层底湿透不好干,又没有第二双鞋可换,湿着穿,不说冻脚,鞋就不耐穿了。这可怎么办,我躲在院墙外的大槐树后,只一会儿功夫,鞋就冻成了冰疙瘩,脚冻僵了。我穿着湿鞋跑到奶奶屋里,向奶奶求救。奶奶不由分说,就脱掉我的湿鞋,把脚放到她的大裤腰上,而我的脚已冻麻木了,并没有感觉到暖和。奶奶用手在我两只脚上搓来搓去,一点一点让我的脚接近她的身体。我说:“鞋湿了,妈知道了会打我的。”奶奶说:“鞋湿了能烤干,脚冻伤了可不能烤,一年冻伤年年冻。冻伤又疼又痒,那难受不好忍,也不好治。”我的脚趾解冻了,却像蝎子蛰了一样痛。奶奶心疼地说:“疼了吧,等我熬些臭瓜和花椒水泡一泡,就不疼啦。”那天是奶奶用裤腰棉絮和体温暖热了我的脚,又燃了一盆火烤干了我的湿鞋。我问奶奶,为啥不让我用火烤脚?奶奶说,冻伤要慢慢捂热,才不会落下毛病。

望着奶奶慈祥的脸庞,望着她掂着小脚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是春日阳光般温暖。是啊,再大的火哪能与奶奶的温情相比?

6岁那年冬天,我不想再让奶奶搂着睡。因我发现我比她火力大了,被窝一会儿就暖热了,而奶奶说,她天快亮了脚还是凉的,没有知觉。我问:“脚暖不热是不是就睡不着呀?”我没等她回答又说:“咱俩顶脚睡,我给你暖脚。你摸我身上和火炉一样热。”奶奶说:“搂着睡暖心,顶脚睡暖脚。”那时,我并没有体会到,爷爷去世时,奶奶还不到50岁,她失去爱人的痛心,承受了多大压力,心里多么寂寞!我反问一句:“心在肚子里还用暖吗?”奶奶说:“做女人不容易,尤其没有男人的女人。你长大了就会懂的。”奶奶的话,我听的心里一片朦胧。

漫漫长的冬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枕着奶奶的胳膊,听她讲爷爷的故事。我从奶奶的故事中知道了,爷爷肚里有好多文化。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经历过的惊险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奶奶像说书一样讲给我听。解放后爷爷又到远处教学,他们一辈子离多聚少,相敬如宾。奶奶口中,爷爷文质彬彬,仪表堂堂,又有修养。兵荒马乱那些年,爷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奶奶在家里带着几个孩子,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却彼此牵挂着,互相支撑着。由于爷爷识字,他在世时让4个孩子都念了书。说到爷爷去世,奶奶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能感觉到奶奶流泪了,她的一双手也冰凉冰凉的。她说:“跟你爷爷在一起,是能数清的几个晚上,只有爷爷病重时,才踏踏实实服伺了爷爷一段时间。人将老了才彼此看清对方,两双手相握时,也是永别时。”我问奶奶想爷爷吗?她说:“想,咋能不想。你爷爷去世10年了!”尔后,她又补充说:“其实他就没有离开!”我用手给奶奶擦擦眼泪说:“奶奶不哭,以后我给你亲。”奶奶苦涩地笑笑,眼泪却珍珠般一串串滚落下来。

如今想来,日日夜夜的思念,没处倾诉,那苦痛如切肤,那眼泪滴滴湿透心!有了我的陪伴,一老一小成了知心朋友,才使时光不那么漫长!

一天中午,太阳暖暖的。奶奶烧了热水洗脚,并笑着说:“顶脚睡先得把脚洗干净。”当她脱掉袜子,我真的惊呆了。奶奶搂着我睡都3年了,而我从没有仔细地看过她的脚。那双脚就像两只大马虾,脚背隆起,脚心深凹,大拇指朝上,四个脚趾头全蜷缩在脚板底下,脚后跟像个碗扣。我用手拃一拃,问奶奶,脚这么小,咋长成这样,难看死了?奶奶叹口气:“是缠成这样的,这是标准的三寸金莲。我像你这么大时,脚都缠好了。”

我浑身打了个哆嗦:“脚缠成这样得多疼呀?”。

“开始疼得厉害,哭。可大人说,这是风俗,不缠找不下婆家。后来也就麻木了。”奶奶指着她的脚说,脚趾头,还有这脚背从小就缠住不让长了!我看看奶奶的脚,那四个脚趾骨头都被缠折变形了。我心灵震憾了,奶奶一辈子竟然用一双重度残疾的小脚,支撑起了一个家。爷爷不在家,我不知奶奶一个人,掂着一双小脚,怎样把4个孩子养大!我弄不明白:妇女为什么要缠脚?什么人让缠的?我愤愤不平:那些欺负妇女的人真该死!为什么不把他们的脚缠起来,让他们缠成小脚走路试试?

奶奶夸我:小小年纪,会说大人话。我在想,这难道不是奶奶的心声吗?

我让奶奶坐在草墩上,第一次给她洗脚。我学着奶奶给我洗脚的样子,先试试水烫不烫,然后慢慢撩水在她的脚上。奶奶的脚真的好难洗,特别是脚后跟,很厚的老茧,摸起来像枯树皮,硬绷绷的,无论我怎么搓洗也洗不干净,奶奶说,那是死肉得用剪刀往下刮,说着真用指甲抠下一层厚皮,然后用剪刀又刮又剪。

我问:“奶奶疼吗?”

奶奶说:“都变成死肉了,疼啥?”我心里幽幽的,老茧就是死肉?它长在身上,就死了?

和奶奶第一次同铺顶脚睡,也是个大冷天。猛然不在奶奶怀抱睡了,真有点不适应,手无着无落,无地儿可放。一千多个夜晚,我不是摸着奶奶的耳垂,就是搂着她一只胳膊,香香地睡去。第一天单窝睡我本来信心十足,等我脱了衣服,才感觉被窝太凉了,我蜷着腿缩着脖子弓着腰,在外面冻着,也不敢进被窝。奶奶已在那头睡下了,她说,快把脚先伸进来。我试着慢慢钻进被窝,感觉四面是冰,心在抖,牙齿相磕。奶奶说,别缩,越缩越冷,人身体里都是小血管,你展开腿血就流快了,身体就暖和了。

说着话儿,奶奶已把我的脚拉到她怀里。我感觉暖烘烘的。我也把奶奶的一双小脚搂到怀里。奶奶说,她脚头有个小火炉,有人暖脚喽,以后脚不怕暖不热啦。从此冬天只要奶奶进被窝,我就把她的脚搂进怀里。

奶奶的脚指甲长得老快还特别难剪,她年龄大了,腿蜷不回来了。脚底下的指甲长了往肉里钻,奶奶教我用剪刀给她剪指甲,洗完脚剪脚后跟上的老茧。可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只害怕剪疼了,剪住活肉流血了。奶奶就把老腿硬盘回去自己剪,她说,厚皮不剪挂死人,蹭着孙女细嫩的皮肤不忍心。每当此时,我总有波澜在心中汹涌。但不管这双脚有多么粗糙,只要晚上这双脚在我身旁,我就拉它入怀,安然入睡。可是奶奶不能天天陪着我。那年冬天奶奶准备开春织粗布床单,给姑姑准备嫁妆。每晚纺棉花到很晚,她不进被窝,我就在被窝里碾转反侧睡不着。小姑姑回来给我买回一只红色的兔子玩具,让我搂着它睡,我依然睡不着。奶奶为了安慰我,逮回一只小黑猫,让我搂着它睡。那猫性格温顺,任由我摆布,可是一段时间以后,一到晚上就不见了踪影。奶奶说:“夜猫子,夜猫子,晚上捉老鼠去了。长大了就要做事,总要离开的。”我懂奶奶要我自立,但开始单睡的日子,我却和小孩断奶一样难受,没有奶奶的被窝,睡不踏实,睡醒了总要伸手摸一摸奶奶的脚。

我上小学几年,晚上依然与奶奶盖一床被子。我经常给她端洗脚水,洗袜子。奶奶的袜子起初是用白粗布缝的,后来是小姑姑用毛线织的。也许那时营养不足,偶尔袜筒里还有虱子在活动。奶奶眼睛花了,把捉虱子的任务交给我,我就把它当作快乐的事。我很好奇,直到现在也没搞懂,那些小虫子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还那么生龙活虎。但只要被我看见,它就死定了,想逃之夭夭,门都没有。我用两个大拇指甲一挤,啪的一响,小命归天。晚上我与奶奶共用一盏灯,她在灯下做针线活,我读小人书,背课文。她记忆力超强,我给她读过的小人书,她能完整地讲故事,我背过的课文她也会背。她喜欢听我讲学校的事情,我学会了个什么字,做对了一道什么题,她都感兴趣。写完日记念给她听,她不识字却能听出好赖,天天要口头检查作业。大山里没有消息来源,我发布完一天的小新闻,她会作为奖赏给我讲故事。她讲爷爷在神仙洞里遇狐仙的故事,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长大了,不能天天和奶奶睡一个被窝了。一个寒风刺骨的雪天午后,我从外面回来,冻得直跺脚,奶奶习惯地想给我暖暖脚,等她拥我入怀,才发现她的怀里盛不下我了。她又抓过我冻得红萝卜似的手,说给我暖暖,而抓我的手冰凉,她的手已变得干枯没有一点血色和温度了。我瞬间泪如雨下……如果奶奶不变老,我宁愿永远不长大!

半个世纪过去了,时光抹去了岁月流年,却抹不去我对奶奶的记忆。与奶奶相伴的日子,一直温暖着我的心!

作者简介:王小燕,六零后,运城垣曲县人,曾是山西省语文骨干教师。现是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市作协会员。数篇文发表于《山西日报》《西散原创》《山西广播电视报》《速读》《运河》《海河文学》《文学月报》《运城日报》《临汾晚报》《舜乡》及多个网络平台。

海河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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