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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先生年近五十，在深圳经商，特别偏激，把深圳讲得一无是处。他说那实际上是个很俗气的城市，吃皇粮的好多是搞关系花钱谋到位子，学校不行，医院也不行。有钱有权的人身体出点毛病，就往广州跑。
▍一
房门砰地打开，吴智一下子醒了。咔嚓，日光灯大放光明。吴智仰面朝天，有一排灯正好在他头上，锋利的白光直刺双眼。李阿姨用拖把在地上飞快地擦。这住院楼是新盖的，病房里是漂亮的塑料地板，天天拿拖把蹭，几乎一尘不染，其实没啥好抹。李阿姨就是公事公办地给房间涂上一层掺了消毒剂的清水。几分钟以后，大功告成。咔嚓，灯灭了。李阿姨走出去，砰地关上门。深冬，天亮得晚。周围又是一片黑暗。病友贺先生的鼻鼾接着咆哮起来。吴智是笃定没法再睡了，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不一会儿，要上厕所，只好忍痛推开温暖的被窝。走廊的灯光穿过门上窄长的玻璃，轻轻溜进来。吴智抬头看看墙上无声的挂钟，才六点一刻！
▍二李阿姨跟贺先生的太太好，有时会到病房来聊几句。她中等个头，中等模样，没有任何特征。贺先生年近五十，在深圳经商，特别偏激，把深圳讲得一无是处。他说那实际上是个很俗气的城市，吃皇粮的好多是搞关系花钱谋到位子，学校不行，医院也不行。有钱有权的人身体出点毛病，就往广州跑。吴智是个书生。他妻子说他“秀才不出门，不知天下事”。他非常怀疑贺先生的讲法，只是觉得深圳很实在，不大研究基础理论。跟丈夫相反，贺太太慈眉善目，从早到晚笑嘻嘻。有一次贺先生又数落深圳，他太太从外头进来，转头对吴智说：“他就这样，总是不知足。”她丈夫脾气臭，马上反驳：“别管知足不知足，我说的哪句不是真话？”刚讲到这，他突然打起嗝来：“呃。”贺太太一下一下轻拍丈夫的后背，笑着说：“你看，一乱讲话就打嗝。”不知大夫给贺先生滴注什么药，有时他会连续打三四个钟头嗝，烦得很。“下过雨，池塘里的蛤蟆就是这么叫，”贺太太跟着丈夫打嗝的节奏：“呃、呃、呃。”屋里的人全笑了。贺太太是第一流的贤妻良母，天天给丈夫煲汤，那些鱼和肉全是李阿姨买的。吴智的妻子觉得价钱好像贵了一点。一天，护士叫贺先生买个便盆。那小姑娘刚走，李阿姨就说：“我这里有。”后来吴智下楼，见到小卖部里的便盆比李阿姨转手的便宜两块钱，但不是同一个牌子。医院不准在病房里煮东西。贺太太在洗澡间大镜子前的台面放了两个电汤锅。那地方医生护士一般不会去，李阿姨也不告发。留医住院，每天都会收到好多广告，有“千年古方首次公开，治好癌症不再困难”、“贴肚脐，治脚癣”和“民族品牌、纯正中药——藏经阁西洋参”，还有“滋补营养餐”或者“养颜炖汤”。贺太太把这些广告和看过的报纸都拿给李阿姨。吴智也嫌那些东西碍手碍脚，请贺太太顺手带过去。在堆放换洗病号服和床单的房间，李阿姨积了好些印刷品和纸盒，都压扁绑好，准备送去回收站换些小钱。
▍三那天吴智到护士的值班台问点事，突然听到身后吵吵嚷嚷。李阿姨从病房小跑出来，手里拿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对一个老人说：“大伯，你落下一袋钱。”老人粗声粗气地回答：“不是我的，你走开！”护士站起来，小声跟吴智讲，“这病人老年痴呆”，说罢就去解围。李阿姨对护士说：“大伯要出院，我给他的床位做卫生，看到枕头底下留了一袋钱。”来接老人回家的大概是他儿子，从电梯口折回来，看一眼那信封，对护士讲：“这是我们的，信封上印的是我的公司。”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护士。护士对了一下，把信封交给他。那中年人转头对李阿姨说：“谢谢你！”接着从信封里抽出一小叠票子，说：“这些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留下。”李阿姨一下子满面通红，伸出双手挡住递给她的钱：“不，不。”过了一会才说出：“我一点都不能要。”两天以后，李阿姨兴冲冲地走进病房，对贺太太说：“医院开会表扬，评我做优秀职工！”她让贺太太看一个红色的大本本。贺太太打开，扫了一眼，问：“就发一个奖状？”李阿姨一直乐得合不拢嘴，说：“优秀职工给五百块钱！”贺太太笑着讲：“李阿姨现在是模范标兵了！”“过年回去要给两个细伢子买双新鞋，”李阿姨说。“那些小鬼头最费鞋。”吴智开玩笑说：“李阿姨，你捡到那袋钱可以给孩子盖座房。”“那不行，做人不能没良心，”李阿姨回答。“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春节能不能走。要抽签，抽不中就得留下值班。”讲到这，她好像又不那么高兴了。（未完待续）
作者：袁征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他认为良知比安于度日重要
艺术家最需要的不是智慧，而是良心
讽刺作品可以测量执政者和人民的雅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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