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长青沙36

作者/何松山

陶明志被放出来后，经常说要向毛主席请罪。蔡玉如有点不以为然，说：“我们又不是有意的，是不小心碰坏的。”缪永恒说：“要是有意，你今天不在这里了！”吴义祥同意缪永恒的观点：“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得罪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陶明志好半天不讲话，完了他总结说：“在牛棚里，我已写了不少的检查。这是精神上的认罪悔过。要在物质上有所表示，我们也没钱，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不需要。这样吧！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喜欢在大江大海里游泳，我们就跟在他后面，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自己。”蔡玉如听了，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嘴一瘪：“凭你这个鬼样子，还想跟在毛主席后面？”“你理解错了！”陶明志没计较他的态度，解释说：“我的意思，我也去游一次大江，用实际行动向毛主席老人家认个错。”

陶明志的话一下子冷了场。不一会蔡玉如喊道：“你疯了吧！”吴义祥老老实实地说：“我游夹江都不敢。”唯有缪永恒没出声。缪永恒和陶明志是儿时的玩伴。两个人的父亲是同事，在一个供销社里。供销社在离皋城县城十里的郭园镇上。皋城到郭园有一条公路，还有一条水路。初中以后，每年的暑假去看望父亲，二人都是结伴从水路游泳过去。来长青沙插队后的第二年夏天，一次陶明志和缪永恒从皋城探亲回长青沙。在江边，陶明志嫌摆渡船慢慢不靠岸，就把衣服给了缪永恒，一个人从夹江里游到长青沙。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知青大队。缪永恒说：“这有什么！陶明志还能冬泳哩！”大家不相信。到了冬天，天气寒冷，每个人都是身上棉衣棉裤，头上棉帽，脚上棉鞋。河里结了冰，八队的男女知青都激将陶明志下河游泳。姚支书、龚队长也赶来看热闹。河两边站满了人。只见陶明志脱了衣服，穿条三角裤，慢慢走到水里。冰层不厚，陶明志走到哪里，哪里就发出破裂声。他蹲下去，让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用手擦红了胸脯，然后就向前游去。他游的是狗爬式。两只手向后划，两条腿轮换着打水，水珠溅得老高，声音很响。缪永恒向身旁的人吹，说陶明志能在水下憋几分钟的气，一个猛子能钻出几十米远。陶明志还会踩水。他站在水里，两手举过头顶，两只脚不停地往下蹬，身子一摇一晃的在水里前进。

陶明志在结冰的河里游水的新闻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长青沙。不久，连皋城的驻军也知道了这件事。皋城有个军用飞机场，驻军是保卫军用机场的。机场领导派了辆军用吉普到江边，接陶明志到机场的游泳池里去表演。天气十分寒冷。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枝条在寒风中颤抖。地面冻得很结实。吉普车经常被路上的土疙瘩震得一跳一跳的。司机穿了件军用长棉大衣，戴着顶雷锋式的东北帽子，还时不时地向手上呵热气。一进机场，陶明志就看到了悬挂在两棵大树之间的横幅标语：“热烈欢迎革命知青来场冬泳！”游泳池四周已围满了解放军。但他不知道哪个是官哪个是兵。大家都穿一样的军装，戴一样的帽子，束一样的皮带。军帽上缀一颗红五角星，领章是两块小红绒布牌牌。陶明志见游泳池里的冰已全部敲碎，于是简单地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就下水了。他在水里把会的招式全拿了出来，引得游泳池四周的军人不停地呼喊口号：“向革命知青学习！”“向革命知青致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陶明志来机场之前，张玉林的父亲就告诉机场领导，陶明志本人在知青大队表现不大好。所以部队领导慎重了一下，要求欢迎标语和口号里都不准提到陶明志的名字，用革命知青这一称呼来替代陶明志。

游大江的事四个人最后统一了意见：你陶明志跟着毛主席去游长江。我们三人跟着你到江边，替你看衣服。龚队长对知青一向很宽容。他觉得这些伢儿可怜，十几岁就离开了父母。他对陶明志这几个从牛棚里出来的人更是同情。他曾私下地找姚支书发牢骚：“反革命哪有这么多！你借他们一百个胆，他们都不敢反对毛主席！”姚支书批评他：“你不懂！我是个大老粗，你比我还要粗。”龚队长不服气，跟姚支书争：“队里活计这么多，忙不过来，现在都把几个老爹当劳力在用。你关了那么多的知青，这叫什么促生产？”姚支书知道龚队长心直口快，干农活是把好手，就语重心长地说：“这叫抓革命！老龚啊，你不能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啊。抓革命在前，促生产在后哇。”龚队长争不过姚支书，气呼呼的回了队。现在陶明志几个人从牛棚里放了出来，龚队长说队里这些时活不多，让他们歇几天。陶明志他们在定下要游长江的第二天，就去了南江边。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江边静得只听见风吹芦叶的声音。芦苇一片葱绿。在芦苇的海里，一根桅杆突兀地竖在那里。大家知道那是贺老六的船停在流槽里。陶明志几个人钻进芦滩，沿着一条小道走到江边。向东南方向极目远眺，大江一望无际，浩瀚的江水一直连到天边。江南岸隐约可见青山的轮廓，那里是沙洲县的地界。江面上白帆点点，浑浊的江水轻轻地拍打着江岸。一到江边，蔡玉如就摇头晃脑地吟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缪永恒挺直了身子，拖长了声音，背毛主席诗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陶明志从鼻孔里发个“哼”，说：“你在芦滩里信步吧。”

陶明志挥臂斩浪游向了南岸，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当小黑点消失在茫茫江水中，缪永恒三人就钻进了芦滩。芦滩，你从外面看，是一片浓密的芦苇，如海洋一般神秘。其实，它的里面丰富多彩：有平坦的陆地，长着一片嫩绿的青草。有浅浅的一汪水。潮水退去后不仅留下了水，还留下了小鱼小虾。还有大大小小的流槽。这些流槽有的是深深的一条河，有的成了一道烂泥沟。缪永恒他们在芦滩里寻找的是那小水塘，水塘四周有螃蟹洞。他们在一个大流槽附近找到了一个小水塘，只有几平方米的水面。水塘里的细沙踩上去很舒服。不像江边上或流槽里的烂泥，从脚丫里冒出来时有点痒。水塘边上长着一丛水草。叶子长长的，如宝剑形状，青绿色，软软的垂着。蔡玉如摘了一片叶子挥舞着：“看剑！”吴义祥说，这是蒲。蔡玉如说，这叫荻。二人争得不可开交。缪永恒不插话。他低头弓腰，两只手捅向了水边的小洞，一边掏一边对吴义祥说：“扁平的洞是螃蟹洞，圆形的洞是蟛蜞洞”。缪永恒是捉螃蟹的高手。他捅了三两下就捉到了一只螃蟹。跟在他后面的吴义祥赶紧把鱼篓递过去。鱼篓是竹篦编的，肚子大口径小，脖子处还用一圈可进不可出的软竹片卡住。芦滩里的螃蟹真多。缪永恒捉到一只，还要站在那里等吴义祥的鱼篓。吴义祥跟不上缪永恒的节奏，经常大声地喊：“你等等！等等！”缪永恒就站着不动，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螃蟹的壳，让螃蟹张着两只大螯，八只脚乱动。等吴义祥走近了，缪永恒就拿螃蟹装作要咬吴义祥的脸。吴义祥吓得大叫，转身就逃，跌倒在小水塘里。缪永恒和蔡玉如在一旁哈哈哈的大笑。

“谁呀？谁在里面？”一个声音瓮声瓮气的喝问道。

“贺大伯，是我们，八队的知青。”蔡玉如听出是贺老六的声音，大声地回答说。

贺老六循声见到了缪永恒三人。

“贺伯伯，这叫什么呀？”蔡玉如指着那丛水草问。

“这叫菖蒲。秋天的时候，叶子长老了，可以编席子，编鞋子。还能结出蒲棒头呢。”

“张玉林的蒲棒头原来采的这里的！”蔡玉如兴奋地说。

贺老六问：“今天没上工？来滩里捉螃蟹？”

蔡玉如就把陪陶明志来游大江的事讲了，说在江边等陶明志回来。

贺老六听了，一愣，眉头就紧皱了起来，问：“游了多长时间？”

“大约半个小时。”

“胡闹！这太危险了！”说着贺老六扭身就走。蔡玉如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贺老六的船就停在附近的流槽里。流槽里没有水，船倾斜着，船底紧贴在斜坡上。贺老大上船后，就把船尾系着一面红旗的竹竿解下来。他举着竹竿，左右挥舞着旗子，大声喊道：“哎——回来！回来！”

蔡玉如三人也爬上了船。向南望去，一片汪洋，水连着天，天连着水。陶明志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江面上看不到他的人影。大家慌乱了，一起高喊：“陶明志！回来！回来！”

贺老六制止了大家呼喊，他说：“人是往南游的，他根本看不到后面的东西。风是向北吹的，喊的声音他根本听不到。”

“那怎么办呢？”缪永恒焦急地问。

贺老六跳下船，奔向了江边。他依然拿着那竿红旗。他在江边依然拼命地挥舞着红旗。他不是舞给陶明志看的，他是想引起过往船只的注意。果然不久，一艘装了柴油机动力的小木船“突突突”地开到岸边。那船上的老大，好像认识贺老六，老远就喊道：“前辈，什么事？”贺老六扯着嗓子把情况详细说了，说潮头马上要来了，请他赶快去把陶明志追回来。那人回一声“好咧！”立即调转船头，“突突突”地向南驶去。贺老六不舞旗了，不呼叫了，在江边和缪永恒他们一起静静地等陶明志回来。蔡玉如笑着说：“贺伯伯，我今天才知道，船上的老大为什么嗓子都是嘶哑的。你们平时说话都是喊出来的。”贺老六点点头。他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微微跳动着的江水。

当柴油机船再次驶近岸边时，缪永恒看见陶明志在船上向他们挥手，高兴得跳了起来。贺老六指着远处说：“你们看，潮头来了！”大家顺看他手指的方向朝东边望去，只见水天连接处一条黑线在江面上快速地向西移动。陶明志跳上岸的时候，已隐约听见潮水哗啦啦的响声。柴油机船马上把船头调向东，对准了潮头。船老大开足马力，船“突突突”地迎了上去。贺老六喊声：“快！”领着陶明志四人奔向流槽。这时，一股江水已窜进了流槽。潮水裹挟着泥沙，像一条巨蟒向前直窜。贺老六等人急急忙忙地爬上船的时候，船已微微的颤动。不一会，船就浮了起来。陶明志喊：“看！”只见大江里的那艘柴油机船像长了两条腿似的站了起来。船头高高昂起，船尾好像掉在了水里。贺老六说，来潮的时候，船头要对着潮头。要是船身侧着或者船尾对着潮头，船就要被掀翻。缪永恒对陶明志：“今天你是捡了一条命！”陶明志一听，“卟通”一声跪在船板上，向贺老六磕了三个响头。贺老六忙扶起陶明志说：“折煞我了！折煞我了！”潮头过去后，江水漫上了芦滩。贺老六叫妻子用竹篙撑船，沿着流槽把陶明志四人送上了江堤。这时太阳已偏西。天气闷热，知了不知躲在哪里叫个不停。路上蔡玉如缠着陶明志，要他讲游大江的感受。陶明志没有这个心情，说：“别烦。我的心还在怦怦怦地乱跳呢！”

本文独家原创，纯属虚构